潮新闻 记者 刘晨茵
当越来越多的人不回避、不恐惧死亡这个话题,当周围的人开始正视死亡价值的时候,全社会也积聚了更多的智慧和力量重新审视过往对于死亡的“刻板印象”,死亡一定是冰冷的、恐怖的、至暗的吗?
如果说“死亡是温暖的”,后边应该加问号还是叹号,抑或破折号或省略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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清明前夕,以“死亡是温暖的”为主题的2023第五届北京大学清明论坛在北京大学会议中心举行。
从名字可以看出,这个论坛非常特殊。2018年,首届北大清明论坛拉开了探讨生死的帷幕。借着清明节的特殊氛围,每一届论坛都研讨“死亡辅导”“死亡关怀”“医疗·殡葬一体化”“生命教育与死亡审美”等话题,以期不断打破避讳死亡的语境与禁忌思维。几年来,数十位来自各行各业的嘉宾在这里交流他们对生死的感悟。
在今年的论坛上,全国政协原副主席、中国科学院院士韩启德,北京大学医学人文学院院长周程、北京大学首钢医院院长顾晋、中央电视台主持人白岩松等来自医学、哲学、社会学、生死学、传播学等领域的专家学者通过自己的人生阅历,给观众以独到的阐释。
央视主持人 白岩松
白岩松:死而不亡者寿
死亡是温暖的。这句话特别具有冲击力。因为对于绝大多数中国人来说,死亡不是温暖的,它是冷冰冰的,是可怕的,更是忌讳的,很少有人谈论死亡。事实上,我们需要去思考死亡到底是什么,该怎样去面对。
出生入死这个成语源自老子的《道德经》。它客观反映了人生的状态:人从出生起就走在通往死亡的路上,出生即入死。由此可见,古人对生死有着清晰豁达的看法。我认为,死亡就像人生终点处的一面镜子,反过来照射着我们,让我们珍惜生命,在有限的生命空间里活得更加精彩。
不知从什么时候开始,死亡变成了人们忌讳谈论的事情。幸亏有清明这样一个日子,给我们提供了祭祀先人、亲人的机会,也给我们提供了思考死亡这个问题的机会。
前不久,我欣喜地看到时代的一些进步。北京组织了一次骨灰撒海活动。在渤海入口处,很多人把亲人的骨灰和玫瑰花瓣一起撒向大海,画面神圣又温馨。那一刻,我真的感到,死亡是温暖的。北京的骨灰撒海活动开始于1994年,目前已经举行了600多次,累计有2.6万人完成了骨灰撒海。这2.6万人是怎样看待死亡的?他们的家人为什么会尊重他们的决定?这说明人们的观念在悄悄发生着变化。
这几年,我参与了红十字会的一些公益活动,如献血、捐献造血干细胞、器官捐献等。在这个过程中,我更加深刻地感受到,我们其实可以更坦然地去面对死亡,提前安排好自己的身后事。
2017年,湖南长沙一个16岁的小伙子名叫叶沙,不幸突发疾病离世。在他弥留之际,他的父母决定将他的器官捐献,7个饱受疾病折磨的陌生人因此重获新生。后来因为知道叶沙生前喜欢打篮球,其中几位受者组成了一支篮球队,投入日常训练。2019年1月,这支“一个人的球队”出现在中国女子篮球联赛全明星周末的赛场上。曾经的国手巴特尔担任这支队伍的教练,姚明也到现场去看望队员们。这让观众感动又感慨。
2018年,在重庆做外教的27岁澳大利亚小伙子菲利普,突发疾病离世。在生命的最后时刻,菲利普的父母遵从他的生前愿望,将他的器官捐献,3个人因此获得新生,2个人重新获得了光明。因为菲利普生前热爱音乐,第二年,这些受者组成了“一个人的乐队”。
这两个故事让我非常受触动,我想起了老子《道德经》中的另一句话:“死而不亡者寿”。叶沙和菲利普不正是以另外一种方式延续着生命吗?他们虽然已经不在人世,但人们会一直传颂他们的故事,这就是老子所说的真正的长寿。
古人曾为追求“长生不老”想了很多办法,比如炼丹、吃补药、用偏方等,可始终求而不得,因为“长生不老”违反了自然规律。死亡是一个生命的结束吗?未必。金庸先生曾说:“人生就应该大闹一场,然后,悄然离去。”我想,金庸先生所说的闹不是折腾,而是指让自己的人生精彩一些、好玩一些,让自己和周围的人开心一些。
随着社会的进步,国人的生命观也在不断进步。2001年,深圳有了第1例造血干细胞捐献,捐献数量从1增长到100用了10年。而2022年,深圳市造血干细胞捐献数量从1增长到100只用了11个月零7天。器官捐献在我国起步较晚,目前志愿登记数量已经超过600万人,而近两年志愿登记人数接近300万,达到之前十年志愿登记人数的总和。
有人说,人总是在自己的哭声中来到这个世界,在别人的哭声中离开这个世界。我希望,未来当我们离去时,亲朋好友可以一起轻松谈论我们精彩的人生故事,共忆相处过往中的点滴美好,带着敬意告别。这样的死亡便是温暖的,也印证了老子所说的——“死而不亡者寿”。
全国政协原副主席、中国科学院院士 韩启德
韩启德:死亡是失去,也是馈赠
近年来,人们对死亡相关问题的探讨由忌讳到热烈,这反映了社会和文化的进步。
这次论坛的主题是“死亡是温暖的”。这句话似乎具有很大的冲击力,因为死亡在大多数人心目中是痛苦的、绝望的,甚至是恐怖的。最近几年,我读了不少关于死亡的书,也亲身经历和看到一些事,逐渐感觉到死亡确实可以是温暖的。
3个月前,中国科学院院士、北京大学医学部生物化学家童坦君因为摔倒溘然长逝。我和童老师相识40年,亦师亦友,他的离去让我非常悲伤。我们自发在北医举行了一次追思会,追忆他的重大贡献、自主求真的科学精神和坦荡的君子之风。他一生培养了上百名研究生,既对学生们严格要求,又给予他们无微不至的关怀。
许多学生虽然离开童老师多年,但仍然对童老师有很深的感情。听他们含着热泪讲述和童老师的故事,我的心里涌起一阵阵暖流。这不正是童老师去世所带来的温暖吗?童老师的去世是失去,也是馈赠。我们在对他的追忆中,收获了无价的感动和真情,这便是死亡永恒的馈赠。
今年是著名的医学教育家、原北京医科大学党委书记彭瑞骢诞辰一百周年,我们正在筹备纪念活动。在这个过程中,我不时回忆起和他相处的点点滴滴,想起他对我的关爱,心里不仅有伤感,还有浓浓的暖意。正是在这无尽的追思中,我收获了这位长辈给予我的持久的温情。
前几天,我的一位同事刚刚送别了他的父亲。这位同事因平时工作繁忙而疏于照顾远在东北的父母,有幸在父亲生命的末期回到父亲身边,细心照顾了一段时间,内心饱含感恩。他每天替父亲擦洗身体,想起儿时母亲为自己洗澡时的脉脉温情。
陪伴和送别父亲的过程重塑了这个家庭的亲密关系,使得原本被家里人排斥的弟弟与大家亲热起来,亲朋好友也难得聚在一起。他父亲临终的时候,对以往所有的委屈表示释怀,对他的母亲流露出平时少有的温情,一家人一起在家中度过了难得的温馨时光。我想,这样的告别充满着彼此间爱的馈赠,是温暖的。
前不久,我发起了一个殡葬工作座谈会。近年来,我国的殡葬文化出现了可喜的进步,传统的遗体告别仪式越来越多地变为顺应逝者生前爱好的纪念活动,告别现场的灯光和色彩变成了暖色,遗体化妆力求还原逝者安睡时的状态,对骨灰和遗物安放也有了很多创新方式。所有这些都是为了安顿好逝者,了却逝者未了的心愿,与此同时,也慰藉亲属的悲伤和痛苦,体现死亡的温度和温情。
死亡既是有形的躯体的消殒,也是无形的生命与爱的馈赠。从宏观的层面来说,在有限的资源下,任何生物都需要通过上一代的死亡来保障下一代的新生,并由此实现群体的遗传变异,进而保障这个物种对环境的适应性,以实现物种的长期存续。从这个角度来看,死亡是逝者对生者的生命馈赠。
而从微观层面来看,死亡勾起生者对逝者的怀念,想起他们在世时的贡献,念起他们在世时的好,感悟到人生的意义;逝者能在临终前了却一些平时未尽的心愿,享受亲人加倍的照顾、谅解和眷恋,这样的相互馈赠难道不是温暖的吗?
人本能地恐惧死亡。我认为,生和死是生命不可分割的两面,要知生死,必须理解生命,想通我们为什么而活。我们很难单靠理性破解生死问题,更大程度上还得靠感悟、靠情感、靠共鸣。生死问题不仅是一个哲学的理性命题,还是一个有温度的感性问题。
最近,ChatGPT的发布引起了轰动。我请一位朋友替我问了它一个问题:“我已经78岁了,我很怕死,怎么办?”它回答:“作为人类,每个人都有生老病死的命运,我们无法改变自己的生命长度,但是我们可以尝试让自己生活得更有意义,更好地享受自己的生命。”ChatGPT从保持积极心态、关注身体健康、寻找兴趣爱好、维系社交网络和关注心理健康五个方面提出了可以帮助我更好地度过晚年生活的建议。这样的回答从内容来看可谓完美,令人称奇。但是,它说的这些道理我都知道,丝毫解决不了我怕死的问题。
我最近读到了李泽厚先生在《哲学探寻录》中的一段话。李先生写道:“慢慢走,欣赏啊。活着不易,品味人生吧。‘当时只道是寻常’,其实一点也不寻常。即使‘向西风回首,百事堪哀’,它融化在情感中,也充实了此在。也许,只有这样,才能战胜死亡,克服忧、烦、畏。只有这样,‘道在伦常日用之中’才不是道德的律令、超越的上帝、疏离的精神、不动的理式,而是人际的温暖、欢乐的春天。它才可能既是精神又是物质,是存在又是意识,是真正的生活、生命和人生。品味、珍惜、回首这些偶然,凄怆地欢度生的荒谬,珍重自己的情感生存,人就可以‘知命’;人就不是机器,不是动物,‘无’在这里便生成为‘有’。”
李泽厚先生的这番解读,赋予死亡禅意和诗意,让我心中溢出一股暖流。
清明又至,冬去春来。人的生命诚如四季,生如夏花之绚烂,死如秋叶之静美;生自当壮烈,死并不凄惨。死亡可以是温暖的。
北京大学首钢医院院长 顾晋
顾晋:生命最后时光,也有诗和远方
对一些患者来说,放手也是一种爱。
我是一个外科医生,深刻地体会到医学的局限性,死亡是每个人不得不面对的问题。
我上大一的时候,姥姥因结肠癌走到了生命的尽头。在姥姥弥留之际,我问母亲,要不要送姥姥去医院。母亲告诉我,不用,姥姥可能熬不过今晚。那时,我以为母亲会跟姥姥说“您要坚强,要坚持下去,会好的”之类的话,但是,母亲在姥姥耳边说:“您放心去吧,我们会照顾好自己。”姥姥点了点头,安详地走了,那年她86岁。这让当时的我感到惊讶,现在想来,这大概是因为我的父母都是医生,他们深知医学的局限性。姥姥离开的时候非常平静,母亲也没有哭,这也让我认识到,生离死别可以不那么悲伤。
医学发展日新月异,外科发展也如火如荼,新的技术不断出现。青年外科医生都在追求新的技术,特别是机器人手术、微创手术等。我常在想,外科手术的边界在哪里?其实,外科医生也有很多无可奈何的时候。
张老师是一位结肠癌晚期患者。在接受了3次手术后,她的肿瘤复发了,肝肺转移,有腹水,非常痛苦。我们问张老师的子女还要不要抢救,得到的答复是“我们要抢救,要插管”,因为“妈妈在,家就在”。可当我们问张老师同样的问题时,她的手使劲地摇。
我们身边有这样一种现象,很少有人会为癌症晚期患者签字放弃抢救,因为大家担心如果这样做,周围人会认为自己不孝。我一直在各种场合呼吁对老百姓进行死亡教育。一些“无效”治疗对患者来说,是非常痛苦的,我们应该放弃。对这样的患者来说,放手也是一种爱。
一位女患者的儿子对母亲非常留恋,让我们想尽办法帮他母亲活下来,但是他每天忙于工作,很少陪伴母亲。每次出差回来,他都会给母亲送来昂贵的补品。患者告诉我,她是为了儿子才坚持治疗的。
我到北京大学首钢医院后,发现很多癌症晚期患者没有地方愿意接收,就建起安宁疗护中心。安宁疗护中心的环境布置得温馨舒适,病房走廊里放着一棵许愿树,收集患者及家属的心愿。希望我们的服务能让患者在生命最后的时光得到更多关怀与慰藉,放下恐惧与焦虑,过得温暖、宁静。
宋女士的母亲因肠癌晚期入住我院安宁疗护中心。她想和母亲一起度过最后一个春天,有个不一样的别离,于是和母亲换上了同款碎花旗袍,用影像定格了这个最美的瞬间。在生命最后的时光,也可以有诗和远方。
一位33岁的男性直肠癌患者,手术后通过腹腔造瘘排便。不幸的是,他的造口上又长出一个巨大的肿瘤,导致患者无法使用造口袋,没法控制大便流出,每天不能出门。女儿拒绝让他抱,嫌他身上有味道。
他特别希望能够再次手术,可是去了很多医院都被拒绝了,因为肿瘤太大了。他的爱人带着病历流着眼泪来找我,我决定为他看诊。当这位年轻的父亲坐着轮椅如约而至时,诊室里全是粪便的气味。为他做完检查后,我们遗憾地告诉他,肿瘤实在太大,可能无法为他手术。他说:“大夫,我还年轻,我女儿才3岁,我想看着女儿长大。”
这句话给我很大震撼,因为我也是一位父亲。做医生快40年了,我一直按照适应证来做手术。我想为这位患者做手术,可是我该为他做吗?
最终,我为他顺利完成了手术,他高兴地跟我说:“大夫,我现在能在人群里走了。”也许我们每天站在人群中并没有感到自己有多幸福,可对这位年轻的父亲来说,能在人群里走,就是一种幸福。尽管这个患者术后活了不到一年时间,但他说,有了新的造口,“我可以抱我的女儿了,我女儿不拒绝我了”。
后来,结合这个案例,我以“为了患者的尊严考虑是不是会影响我们的外科决策”为题,写了一篇论文,论文发表在美国结直肠癌领域最权威的学术杂志上。
我常告诉学生,作为未来的临床医生,必须意识到自己责任重大,因为素不相识的人,把生命交给了你。
外科医生给患者做完手术后,常会端着托盘给患者和家属看切下来的标本。有的医生直接把从肠癌患者体内切除的肠管端了出来。肠管内有粪便,气味难闻,血淋淋的,患者和家属看了会是什么感受?很多人看了标本后,捂着嘴就跑了,有的人甚至当场晕倒。如果我们把标本洗干净再给患者和家属看,结果会大不一样。这种“小事”恰恰体现了外科医生的人文素养。
手术前,患者会脱去所有衣物。如果我们能给他盖上关键部位,就是在维护患者的尊严。这也是外科医生人文素养的体现。医生一个小小的举动,很多时候,对患者来说,是那么举足轻重。
尊重生命,尊重死亡,不仅是医生的责任,更是每一个人的责任。清明时节,我们祭奠逝去的亲人,也思考生命的意义。去郊外扫墓踏青,摆上鲜花,和另一个世界里的至亲聊聊天,心与心又走到了一起。看着墓碑上的照片、碑文上的诗句,过去很多美好的瞬间再次浮现在眼前。我们不悲伤,也不痛苦,一起拥抱诗和远方。